護理人生:當司機接送,吸塵洗厠所,也是工作範圍內?

在過去數個月,感恩我終於成功任職一直有意擔任的護士工作──居家護理護士(澳洲)。然而,這工作的性質和我想像的大相逕庭。

我第一位服務對象是一位年輕的傷殘人士。由於她需要乘搭火車到另一區工作,需要使用輪椅代步,我的工作便是一大清早到達她的家,協助她坐上我的私家車,然後送她到附近的火車站。起初,由於我不熟悉澳洲的道路及交通慣例,在接送的路途中偶有錯漏,漸漸我也適應過來了。

另一位令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服務對象是一位長期臥床的陳先生。他因為一次意外而曾經心跳停頓,最終搶救成功;然而,自此他失去了語言能力,吞嚥困難,四肢癱瘓,以及需要用氣管造口呼吸。聽陳太說,陳先生在意外前是一位非常外向樂觀,喜歡周遊列國,以及參加熱鬧音樂派對的人。某一個星期日早上,我和其他護士們的工作便是護送陳先生乘搭火車和電車抵達一個在墨爾本市中心的大型市集,讓他觀賞法國文化節的歌舞表演。因為陳先生需要使用凝固粉進食各種液體,以防進食後哽咽;出發前,我和同事們要帶上凝固粉、攪拌機(方便在市集即場製作新鮮糊狀食物)、抽痰機、抽痰喉管,以及其他急救用物品。整個過程絕非容易之事,我和其他護士要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格外小心看顧陳先生,又要盡量減低他哽咽的風險。不過,我也很榮幸可以參與其中。澳洲這邊的居家護理同事們不會因為活動風險較高,便勸喻家人避免讓陳先生外出;反而大家會盡力想辦法,在一切可行和安全情況下,協助服務對象參與他們覺得有意義的活動,從而提高他們的生活質素。這一點讓我深受啟發,因為只要護士們抱有這樣的心態,護理對象的尊嚴才不至於喪失。

此外,跟香港不同就是澳洲的護理人員有機會協助護理對象處理簡單家務,例如準備三餐,吸塵,晾衣服,為植物澆水等。因為澳洲政府的相關護理標準規定*,居家照護護士的服務範疇不單單是臨床的護理(如洗傷口、幫病人洗澡等),而是需要進一步為服務對象提供日常生活協助,從而讓他們獲得更全面的照顧。該標準強調,居家護理必須以服務對象為本。護士們提供的生活協助須根據服務對象的喜好、價值觀、文化等去進行,以致服務對象可以感到備受尊重。

香港面對人口老化,以及護老院和傷殘人士院舍漸漸趨向供不應求的現象。若政府願意投放更多資源去發展高質素的居家護理,長遠來說,對香港有需要的長者和殘疾人士,甚至對減輕公營醫療壓力,無疑有莫大裨益。

梁悅宜/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

 *資料來源:

About the Quality Standards. (2025). Aged Care Quality and Safety Commission. Retrieved September 27, 2025, from https://www.agedcarequality.gov.au/providers/quality-standards/

(為保護病人私隱,病人姓名皆為化名,以及部分內容有所更改。)

護理人生:「姑娘,我還有甚麼可以做?」(下)

至於「兩方面行動」,我會分為:一、一些基本護理,包括口腔、皮膚、眼睛等部位的護理;二、多對病者說話──「四道人生」。

一、口腔、皮膚和眼睛護理

有不少病人家屬會問:「現階段不適合給病者餵食,但他有時又會表示口乾,那我可以怎麼辦呢?」護士們通常會教家人用一些棉花棒或海綿棒,沾一點洗口水幫病人洗口。若果病人有喜歡的飲料,譬如咖啡、茶等,都可以用來當「洗口水」清潔口腔,好讓病人的口腔得以滋潤。另一方法,如果病人不喜歡有東西放入口部的感覺,家人也可以將一些可飲用的食水裝滿一個大約五十毫升的小噴壺,然後噴入病人的口腔內。這樣,病人一方面可以紓緩口乾,另一方面又可以避免病人一次過吸入過多液體。

嘴唇護理方面,一般病人慣用的潤唇膏或橄欖油都是常用的護理方法。這樣能夠避免晚期患者因唇部太乾破裂而感到不適。

皮膚方面,臨終病者(特別是晚期腎病患者)的皮膚有機會比較容易乾和感到痕癢。這時,家屬可以使用性質較溫和的潤膚露去幫病者塗抹和按摩;然而,我也遇過抗拒塗抹潤膚露的病人,所以我建議家人以病者的意願為先,再去決定如何參與護理。

眼睛方面,如非感染情況,有時病人有較多眼膠、眼分泌等,家人也可以在護士的指導下,用無菌鹽水和紗布幫臨終病人抹眼睛,以減輕病人眼部不舒服。

二、多對病者話──「四道人生」

儘管隨著漸漸步入彌留之際,臨終病人看似較少清醒時間,反應也少;但其實一個人即使心臟停頓,人的聽覺往往是最遲消失的。在臨終階段,即使病人已經是長期昏睡狀態,醫護人員都會鼓勵家屬多對病人說話,好讓病人知道家人在陪伴,從而得到更多安全感。那麼,應該對病人說甚麼話才是好呢?

根據台灣安寧療護之母趙可式博士提出的「四道人生」(即道愛、道謝、道歉和道別),也就是可以對將逝世者說:「我愛你、謝謝、對不起、再見。」有助減少家人的遺憾,而臨終病人的心靈需要也得到關顧,從而達到生死兩相安。然而,所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未必每個家庭成員都願意修補關係,作為醫護,我們只能尊重家屬和病人的選擇。

雖說臨終照顧上,要跟病人表達「四道」,我相信他們大部分都能感受家人話語中的那份真誠和溫暖。不過,人人終必有一死,而且誰也不會預測到自己何時會離開人世。與其把「四道」的話語留在面對臨終的家人或朋友時才說出口,倒不如把這四句說話變成日常習慣,以致讓自己有生命氣息的每一天盡量生活得無悔?

梁悅宜

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HKNCF)

護理人生:「姑娘,我還有甚麼可以做?」(上)

當病人進入臨終階段,也就是醫生跟家人說病人有機會隨時離世或最多只剩下數天壽命之時,有不少病人家屬會問護士:「我還有甚麼可以做?」的確有不少研究顯示,家人若能在病人臨別階段參與一些簡單護理,一方面有助提高病人的舒適度;另一方面,也能減輕家屬在病人過身後的哀傷。根據我任職紓緩科的經驗,面對以上的問題,我會歸納為「兩個放下」以及「兩方面行動」來回應。

首先,「兩個放下」即是:一、放下對於病者要甦醒的堅持;二、放下對於病者要進食的堅持。

一、放下對於病者要甦醒的堅持

當晚期疾病病人的病情日漸發展時,較常見出現的臨終徵狀是疼痛和呼吸困難。當醫生判斷病人有需要通過藥物去減低疼痛和呼吸困難時,在紓緩科裡,醫生會採用「臨終鎮靜」(Palliative sedation)的方法,通過持續皮下注射鎮靜藥物,來讓臨終病人的痛苦得以緩解。「臨終鎮靜」一方面能夠減輕病人的辛苦,同時也會令病人減少甦醒的時間。看到病人多了昏睡的時間,有不少病人家屬開始擔心,病人少了甦醒的時間,是否代表病情更加嚴重呢?又或者,病人是否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和陪伴呢?另外,病人少了清醒的時間,是否代表加速了他的死亡?對於以上三個問題,我的答案是:「否」。

首先,紓緩治療的理念並非加速或減慢一個人的死亡,而是盡力減低病人的痛苦為首要優先次序。誠然,並非每位家屬心理上都能容易接受病人少了清醒的時間;然而,醫護人員的目的是寧願病人可以舒舒服服地離開世界,而並非長時間清醒卻要受苦。一般來說,醫生也會在開始使用「臨終鎮靜」之前,先跟病人及其家人討論,互相了解清楚大家的意願,才會採取這個治療方向。

二、放下對於病者要進食的堅持

其次,就是建議家屬放下病人要進食的堅持。大部分華人的信念是一個人必須「有飽飯食」,才不會餓壞身體。但當病人的情況漸漸衰弱,甚至清醒的時間不多,其實進食已經未必是他最迫切的需要了。因為有機會他不少器官已經減慢機能,而且他所需的從食物而來的能量比較清醒時的狀態已經不一樣了。反而,如果家人在病人不太清醒時強行餵食,很大機會因為病人吞嚥功能減退而導致「落錯格」,不慎讓食物跌進肺部,造成吸入性肺炎,後果可以引致病人即時性死亡。那麼,若病人不能進食及飲水,卻表示口乾,家屬又可以怎麼辦呢?下期文章我會從「兩方面行動」解答。

梁悅宜

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HKNCF)

護理人生:如何在護理路上保持初心?

那年我一心想投身醫療界,但報讀大學之時,幾乎沒有考慮讀護理系,也未曾想過從事護理行業,這畢竟是吃力不討好的厭惡性工作。後來,因為我考不上心儀的學科,經歷低潮之後,誤打誤撞入讀護理系。神應允了我的禱告,使我有智慧、熱情、喜樂、健康地學習,最後以一級榮譽畢業。

畢業之時,我如大多數畢業生一樣,期盼著自己能保持初心——幫助那處於水深火熱中、飽受病痛煎熬的病人。「你要守護你的心,超過保衛一切,因為生命的泉源由心而出。」(箴言4章23節)護理路從來不是平坦大道,初心就像一團火,時而燃亮,時而微弱。入行至今好幾年,怎會沒有風風雨雨?不論在人事或工作上,那些風雨至今仍然記憶猶新:記得曾被上司責罵至哭過不停,飽受委屈;被精神科病人以粗言穢語大罵至心靈受創;犯下使自己也感到內疚的過失,好在沒有人受傷害;在疫情期間轉去隔離病房工作,不幸染疫,在病榻上動彈不得,以為自己要壯烈犧牲了;還有無數的突發急救場面……

在人手不足、瘋狂追更、上通宵班如沒有靈魂般的日子裡,我跟神說:「很辛苦!不幹了。」祂卻不斷藉聖靈的感動及家人(特別先祖父的鼓勵)告訴我:「不要放棄。」我順服、堅持下去。神的恩典是夠我用,因為祂的大能在人的軟弱中得以完全(哥林多後書12章9節)。當我每天下班後都需要從神裡頭支取力量,那繃緊的心才能變得平靜安穩。成長的背後必定是經歷一關又一關難關。如果沒有那些風雨,相信我不會成為一個更稱職的護士。

感恩昔日的初心仍在,即使只有點點微弱的火光也好。畢竟,熱情是做護士最大的驅動力,其次是同事和病人的肯定和支持,這些都是神賜下的恩典。如果你問我世界上哪種職業最好?我會說護士是其中之一。這職業能訓練出無數美好的特質,包括智商(IQ)、情商(EQ)、逆商(AQ)、同理心、細心、耐性、洞察力、對人事物及情感的敏銳度,以及照顧人的能力等等;這些特質都需要日積月累培養,特別在前線工作的時候,我們會遇到很多這樣的機會。記得初出茅廬,首次穿上護士制服的我雖然要肩負前所未有的責任和擔子,但仍感到自豪;如今,我同樣以能夠成為一名護士為榮。

「人心計劃自己的道路,耶和華決定他的腳步。」(箴言16章9節)神的計劃遠超過我們所想。大約兩年前,我在家裡收拾物品的時候,發現幼稚園畢業冊內「我的志願」那一頁,畫了一個戴著護士帽的女孩。原來神早在我兒時已將這顆種子栽種在我的心田,直至十多年後,終於發芽、生長、開花並結果。期望我自己能成為更多人的祝福,也希望這見證能成為你的祝福。雖然我不知前路如何走,只願順服神所託付給我的召命。

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HKNCF)

護理人生:Google 醫生

以下是真實對話:

(一)

家屬:「我哥哥說醫生今日同他講要再做手術。」

護士:「對啊!因為傷口範圍比較大,醫生同病人傾談過,建議他做植皮手術,希望傷口會更快康復。是否需要幫你約見醫生了解一下?」

家屬:「不用了!我Google(上網搜尋)一下先。」

(二)

家屬:「姑娘,我覺得我媽媽瘦了。」

護士:「老人家的吸收力隨著年紀大會變差,我們轉介營養師。你都可以問問營養師,之後在家預備食物要留意的事項。」

家屬:「我Google(上網搜尋)一下先,再同你講。」

這一類的對話,現今在醫院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隨著科技發展,有事詢問 “Google”已經成為常態。其實,醫護人員很明白這種心態。從正向一面來說,家屬及病人對自己的情況了解更多,可以把自己照顧得更好。但另一方面,當商討治療決定的時候,有時卻會出現令醫護人員無言的情況。就如網上的資訊爆炸,但卻未能分辨真偽。大家在網絡上找到的資料是否正確?對此需要保留一定的存疑態度。即使同一個疾病,在每個病人身上會因為各人的身體狀況不同,落實治療方案之時,會有不同的選擇及考慮。家屬若未完全了解病人的身體狀況,在網絡上看到的治療方法,就未必能夠套用到他們的家人身上。

因此,希望大家如果有需要與醫生商討治療方案的時候,先了解清楚病人的身體狀況及需要,向醫生了解清楚治療的選擇,再找「Google醫生」了解更多。過分相信網絡資訊,而忽略了病人的身體狀況及真實需要,再經過反覆討論,有時反而會延誤治療。希望大家對醫護人員能夠給予多一點信任,一齊幫助病人對症下藥,好讓病人更快出院。

 再想多一層,從靈性角度看這醫療現場的對話,我們也可以探討以下幾個層面的深層意義:

現代人對「Google醫生」的依賴反映科技時代人類集體面臨的信任危機。這與靈性修行中「交託」與「臣服」的課題形成張力——當人類過度追求掌控感與知識膨脹,會否阻礙對生命奧秘的敬畏?醫病關係本質上是生命經驗的託付,但數位原住民世代正經歷著「知識平權」所帶來的靈性失衡:既渴望自主又恐懼承擔,既質疑權威又期待指引。

另外,醫療護理傳統應強調「全人醫治」(Body-Mind-Spirit),而網路資訊的特質卻是碎裂化與去脈絡化。當家屬(醫護更甚)只專注於「治療方法」的片段知識時,往往忽略每個生命體都是獨特的能量系統。這提醒我們:醫療決策應是基於對個體生命故事、機能狀態的整體性理解,而非單純套用數據化的「標準方案」。

頻繁使用Google的背後,存在著現代人逃避當下真實相遇的集體慣性。醫病對話本該是真誠直接的溝通時刻,醫生專注傾聽病者敘事,而病者以開放心態接收專業判斷。但當手機屏幕亮起搜尋,便成為「第三者」,這種人與人直接的身心互動交流就被數位屏障阻斷了。

今日我們需要重新學習人與人之間用心真誠對話,當科技介入我們的感知世界,醫療照護者就需要更恰當的技巧,讓醫患關係回歸療癒本質,就是醫生與患者在生命脆弱之處真實相遇。

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HKNCF)

護理人生:「再,斯可矣」

執筆之時正值文憑試放榜後,「聯招」揭曉前,接著應屆考生便要面對一場接一場面試,未知他們在這個暑假能否放鬆一下?筆者去年為子女報讀幼稚園,深切感受到一日未成功收到學校的取錄通知,一日心情都是忐忑不安。幼兒教育已如斯,更不難理解準大學生要面對的放榜壓力。

今年文憑試放榜後,醫療學科成為學生大熱選項,護理和各科專職醫療均成為「搶手貨」,幾百人爭一個學位。隨之而來是行業會否「爆煲」的討論,畢業會否等於失業?今年畢業生求職又是否順利等等查問?

醫護這一行,在過去也不是順風順水。還記得22年前的沙士嗎?席捲全球的疫症,感染率遠低於新冠病毒,但死亡率卻高得驚人。使用高劑量類固醇治療,令病人在死亡與骨枯之間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那些時候,我們才意識到不論是醫生,甚至是支援同事,真是置生死於度外。那幾年,卻也是醫護畢業生最難過的幾年;而大學畢業生及專業人士找不到工作,比比皆是。後來,筆者自己畢業後才知道,原來不少當年的新紮前輩因經濟的考慮而轉行,也有人選擇以合約形式的散工支撐著,直到若干年後有長工選項。當時社會缺乏醫護人員嗎?當然缺乏,但有空缺可以請人嗎?十分少,要爭個你死我活才得一個職位。

及至2009年,H1N1來襲,灣仔某間酒店因有旅客確診被封鎖七日(事件後來更被參考拍成劇集),還記得自己當時還是「臨時護理學學生」(TUNS),有一天返工期間部門運作經理指示,因要先釐清疫情期間護士學生保險事宜,故需立即下班等通知。那一年缺醫護人員嗎?同樣缺。那一年還要因為經濟問題而避不過凍薪(部門運作經理或以上相等於高級公務員職級的更要減薪)。

到新冠疫情之後,再一次無可避免地面對減薪、公務員削減編制、非政府機構縮減開支等等。我們過去二十多年間,面對愈來愈嚴重的人口老化問題,醫療需求著實日益龐大;但另一方面卻是迎著如洪水猛獸般的全球經濟衰退。

此情此景,我們難有水晶球可得見未來。未來將會如何?最多只能夠推算。重要是每位準醫護有沒有決心,將醫護學科選為你未來四至五年的專注所在,做好當下?正如2020年前,我們也沒有想過會有延續數年的疫情;既然計劃趕不上改變,倒不如不要糾結太多,順心而行。選讀醫護,最好當然是助人自助,即使最終做不了本業,所學的也必受用一生。

Wing

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HKNCF)

護理人生:不要吝惜善行,不知道何時是「最後一次」

承上文《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CHANEL空對月》,本文也是關於Maggie女士的故事。

記得那個早上,我為Maggie預備好熱水,扶抱她到洗手間梳洗,再按她的要求擺放好她的物品之後,她問我:「姑娘,我想問可以在你們的餐廳點杯咖啡飲嗎?我突然間很想飲咖啡。」

我工作的院舍並不像其他私家醫院一般,有「醫院餐廳」隨時提供食物飲品,這裡的餐廳是以「預約點餐制」模式點餐;而每逢平日下午時間,院舍都有免費茶水提供,供給有需要的病人和病者家屬享用。可惜,當日Maggie提出要求的時間還未到早上八時。

思索了一會,我想起護士宿舍裡有一大包即沖咖啡,是我給自己每逢返早班之前當早餐飲用。可是,我又擔心萬一讓同事知道我拿自己的咖啡給病人飲用,會有「做壞規矩」之嫌……經過一番內心掙扎之後,我始終不忍心;於是靜靜地回到宿舍,拿了一包平日給自己早餐飲用的即沖咖啡給Maggie。當我把即沖咖啡遞上給她,並向她補充說:「不要告訴我阿姐(上司)就得啦!」Maggie滿足地瞇起雙眼對我微笑,並輕輕舉起她的右手大拇指作回應。

那個早上,Maggie大約喝了那杯咖啡的一半份量。然後,正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CHANEL空對月》文中所敘述的,沒想到那半杯咖啡就是Maggie人生最後一杯品嚐到的咖啡!

Maggie驟然離世,也讓我反思:縱使有時候,作為醫護人員的我會對「諸多要求」的病患者感到煩厭。不過,我也會努力嘗試不厭其煩,按情理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尤其是在紓緩治療病房。因為我永遠無法知道對某位病人的善行,會不會已經是「最後一次」。

「『你要全心、全意、全智、全力愛主你的神。』其次是:『要愛人如己。』再沒有別的誡命比這兩條更重要的了。」(馬可福音12:30-31)

梁悅宜

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HKNCF)

護理人生:「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Chanel空對月」

中學時期,我初次讀李白《將進酒》的詩句,只懂欣賞他的樂觀和瀟灑。沒想到,當我面對臨終病者的時候,一句「人生得意須盡歡……」令我別有一番深刻感受。

「姑娘,我有無臭味啊?」Maggie(化名)問我。她是一位末期癌症擴散至肝的中年女病者。我剛剛幫她倒掉湯渣,洗好湯壺,又尊重她的堅持扶抱她坐至馬桶小便,而不是敷衍地用便椅幫她解決;及後再根據她的要求,我準備了一杯生水、一杯熟水給她潄口。當下,我禁不住不耐煩心想:究竟她還想到甚麼要姑娘幫助她的事呢?

也許她看見我疑惑的眼神,就接著說:「就是……我想知我有沒有因長期住院而有的病人體臭味。我好怕自己『污糟』和臭啊!」我馬上回應:「沒有,你好香啊!」臥床的Maggie接著指向旁邊的大班椅說:「姑娘,麻煩你幫我拿那支香水給我噴一噴。」我向那張大班椅一瞥,心裡不禁「嘩」了一聲,那是“Chanel XX"香水!

站在我旁邊的同事不禁說:「名貴香水來的,價錢起碼要一千八百塊啊!」Maggie回應:「不用,我在免稅店買,一千五百塊而已!」看著Maggie接過香水後,使勁地向自己的面部和頸項一連噴了十數次。同事接著說:「一樣吧,你也不用一次噴那麼多,香水那麼貴,別浪費啊!」Maggie微微笑道:「都是用在自己身上,反正我都快要死了,沒甚麼浪費不浪費!」這時,我忽然記起,Maggie的家人曾跟我分享過,Maggie病重前非常喜歡周遊列國;相信這瓶名貴香水,是她最近一次旅遊時,在機場免稅店購買的戰利品。

我初次接觸Maggie,是她入院後第一日的下午。翌日凌晨時分,她就過身了。儘管她自入院後,腹痛的症狀越來越強烈,醫生也短短一日內,按Maggie的需要兩度加重嗎啡藥,再從原來的口服轉為較長效的皮下注射。她這病情急轉直下及驟然離世,的確比我們想像中來得快。如果作為醫護的我們尚且為她的離世感到突然,相信Maggie的摯親更加震驚和悲痛。當中有一個遺憾,很可能是親友們來不及去邀請神父為篤信天主教的Maggie進行臨終的宗教禮儀。他們跟我說過,安排了神父數天後來。

該宗教禮儀有一句英語描述“when a patient depart from life…”(當病人離開人世……)當“departure”一字出現在機場離境大堂,有「出發」的意思。也許,熱愛旅遊的Maggie並非視死亡為一個終結,而是「死後世界歷險」的開始,於是她這樣灑脫離開世界。她去世時的樣子非常安祥。

適逢我今天開始放大假,甫到機場過關後,看見免稅店的“Chanel XX"香水,不其然想起Maggie。希望將來有機會跟Maggie在天國再遇,我可以親口跟她道謝。感謝她啟發了我更正面看待死亡,以及提醒我人生真是要及時行樂,珍惜每一天。

「年輕人啊,在你年少的時候快樂吧!讓你的心在你年輕的日子裡歡喜!隨心所願去行,隨眼所欲去看,但你要知道為這一切事,神將審判你。」(傳道書11:9)

梁悅宜

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HKNCF)

護理人生:紓緩科就一定愁雲慘霧?

每當有人知道我任職紓緩科護士,必定有一個疑問:「紓緩科的工作環境不會容易讓人感到鬱悶嗎?」誠然,面對疾病帶來的痛苦和即將要經歷死亡的心情等,晚期疾病病者及他們的家屬難免會流露傷心、憤怒,甚至絕望等情緒。然而,筆者在任職紓緩科院舍時期,也有一些快樂的美好時光。

許伯(化名)是末期肺癌病人,自入住院舍以來,一直鬱鬱寡歡、愁眉深鎖,對醫護人員給予他的任何關懷、問候都無動於衷。有一日,適逢另外兩位院友的精神狀態也較為穩定,病徵受藥物控制得到舒緩,而且剛好跟許伯一樣鍾情打麻將,我和其他護士同事便嘗試邀請許伯幫忙成為一隻「麻將腳」(麻將玩家)。怎料,許伯一聽到「麻將腳 」三個字,便從房間探出頭來說:「麻將腳?即是『我』!」他一邊說,一邊興致勃勃地舉起拇指頭指向自己。其實,許伯呼吸較弱,需要長期使用氧氣機來紓緩氣喘。打麻將的時候,也許他非常專注如何「食糊」(勝出),平日偶然出現的氣喘,竟然在他打麻將期間完全銷聲匿跡了。打完麻將後,到了派藥時間,我問許伯:「剛才好玩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平日沒甚回應的許伯由心而發地笑而不語。

還有另一次,是李太(化名)露出滿足的笑容。李太由於患有擴散性肝癌,腫瘤位置在食道和胃部附近。她每次進食後,總會經歷一番嘔吐。面對這個處境,李太難免時常面帶愁容。為了避免李太嘔吐太辛苦,醫生建議她服用少量止嘔藥,但她的丈夫表示太太曾在醫院經驗過不愉快的經歷,所以只選擇相信「自然療法」,盡量避免西醫醫學一切藥物治療。有一日,我巡房的時候去看李太,見她鮮有地面露微笑。我問她今天進食了甚麼?她笑著說:「珍珠奶茶。」原來早一天,她的丈夫得悉她突然想喝珍珠奶茶,也躊躇應否讓她飲用,也詢問了醫護人員的意見。同事當然建議她只試飲少量便好,以免引起嘔吐不適。不過,奇蹟出現,當日李太喝下整杯(接近700毫升)珍珠奶茶,竟然沒有嘔吐。我和同事們看見李太喝珍珠奶茶,也齊齊買了外賣珍珠奶茶作下午茶。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其實可以自由自在地享用一杯珍珠奶茶,不用擔心飲用會噁心或嘔吐,已經是一件很值得感恩的事情。

在紓緩科院舍工作,難免要面對各種複雜的情緒;正因為每天都見證生命無常,更加提醒我要好好地活在當下和感恩當下所有。

「要常常喜樂,不斷禱告,凡事謝恩;這就是神在基督耶穌裡給你們的旨意。」(帖撒羅尼迦前書5:16-18)

梁悅宜 / 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HKNCF)

護理人生:回顧

數一數,入行即將踏入15年,很想趁機記錄3個10多年前的難忘個案,算是承接年初《落葉歸根》(註)一文,作為前傳。

他是一個中年肝病患者,正準備轉往教學醫院進行治療,文件儀器已準備就緒。在安排救護車之際,他突然口鼻噴血,明顯是食道靜脈曲張破裂。轉院程序停止,必須先行替他急救,病床隨即圍滿醫護人員。醫生保護氣道,嘗試放置食道氣球(Sengstaken Tube)止血,兩旁站著協助抽吸,以及負責輸血漿和血小板的護士。但病人出血太快,數分鐘內就陷入昏迷,然後是一輪接一輪的心外壓。我們搶救超過了一小時,他還年輕,本還有機會,可惜最終還是要停手,只剩下「4位數字」的死亡時間。替他清潔過後,是家屬的最後哭別。

另一個他,大概50多歲,回港之前因病在他方的醫院進行了手術。出院返港前,他背上已長了一個大壓瘡(那一年還未改稱為「壓力性損傷」)。返港後,他在我們病房處理壓瘡問題。那是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用過不同的敷料,做過清創手術,嘗試過皮瓣手術,又用過全靜脈營養補充養分等方法,但傷口還是愈來愈大,腎功能也愈來愈差,他最終決定放棄進一步的介入和急救。他離世前滿懷怨恨,怨恨為甚麼一個傷口好不起來?怨恨沒有人幫助到他,怨恨著生命的苦……最終某天交更之時,他在家人陪伴下離開世界了。

還有一個他,是一位長者,因腳部潰瘍入院。經過幾次清創手術,他由深切治療部轉往病房繼續治理。可惜,傷口及整體狀況仍然反覆,而他的傷口的來源不難令人懷疑他曾經是吸毒人士。當然,也不能夠排除是動物咬傷或其他外傷引起的傷口。他在醫院留醫期間,院牧探訪他,並嘗試替他尋找親人。經多番傾訴,得知他可能還有一位兄長。有一天,他的意識逐漸模糊,院牧最後一次探訪,跟他祈禱,說了些安慰說話。可是,院牧(和社工)最終還是找不到他任何親屬。那晚他心跳停止,心外壓、強心針等都做盡了,人還是走了。沒有道別,那一整條腿的傷口也不再疼痛了。

不久之後,由於換了崗位,我離開了醫院前線,也離開了見證生死時刻的環境。可能再過10年,在醫院工作的畫面更難回想起來了!老生常談:死亡,要來便來,即或在預期中發生,也可以是孤獨面對。死亡面前,其實沒有甚麼大道理。死亡時間前一分鐘也許仍能說說笑笑,時間一到,就沒有甚麼可誇了。所以,盼望在世時日能好好安頓在生的人;回天家之前,也好好為自己活一趟。

香港基督徒護士團契(HKNCF)

註:《落葉歸根》一文刊於2025年02月27日(星期四)「談天說道之護理人生」專欄。